陳思
連續昏睡十個小時之後,我從被窩中爬出。時間長滿青苔的皺紋深處,耀眼的陽光和汗漬,妖媚旖旎的言談與身姿,還未從眼皮上洗掉。反而更加觸目。
其實我不善言辭。
不出所料的話,你們一定在大笑。正如聒噪是空洞的回聲,饒舌往往也是對其他此刻不被言說的語詞的重度壓抑。每當真情流露時刻不可避免地到來,插科打諢就變成我的第一反應。
搞怪者出賣了靈魂給魔鬼,報應是時常無法精確表達自己的意思。語詞全部自動滑脫,重組為一個又一個的笑話。這大概是我為什麼會死皮賴臉拉著叢治辰演唱現場版《李伯伯參加國軍》的緣故。並非不想落淚,實是擔心這遭遇水患的土地,難以承受大家的氾濫。
此刻我手捧盛浩偉所贈的《麥克風試音》(黃國峻著),在那個陌生人的絮叨解說中,更切近地觸到自己在離別一刻的痛感,並越發使我寫出這樣的文字。真是難得。
我並不擔心這些文字淪為拍馬屁。頗為吊詭的是,“謬贊”才是真正的稱讚,而任何符合事實的稱讚,都難以勝任“稱讚”的真諦。試想,如果你們真的符合我所做的讚譽的話,那麼我的稱讚不過是“說了實話”,而不是“說好話”——就事論事,有什麼了不起呢?
因此,我必須竭盡全力地、絞盡腦汁地使這篇文字儘量誇張,擺脫事實真相的萬有引力。這麼做,是為了使諸位讀者發現,為了逗你們開心,我是多麼真誠地“不顧真相”地感謝你們。為了徹底地“說好話”,我願意偏離“說實話”的束縛;此外,我還願意盡力用我的敍述技巧,使你們相信,你們真的有我說的那麼好。
總之請相信,你們真的有我說的那麼好。即使萬一你們發現我的敍述有所誇張,也請儘量體諒,因為那隻是因為我太想感謝你們了……
眼前的光影浮動,星河倒轉,時間重新張開了它幽暗的褶皺……
從一段空間“咻”地躍入另一段空間。
八月臺北,似乎旅行帶來的眩暈感還未消失。101大樓影影綽綽,是我在暈機?還是相機在暈?看完101大樓,唯一的印象是:開電梯的小哥長得好帥啊……以至許多人丟下大樓去和電梯小哥合影。
後來才知道,更帥的一群在我們的文學營。其實,選美失敗的文學青年才被迫去開電梯的。否則為什麼他非要用三門語言來介紹一部電梯?
從樓上“咻”地一下回到地面。
電梯嚇人。臺北真快。
這裏不需要去遊樂場坐過山車。實在想過癮的話,隻要去101大樓坐電梯,或者坐捷運從我們落腳的福音園下山,究竟有多快?Perlman反正咻的一下,就到了。雖然,保不準咻的一下到的,會不會是天堂。
每天捷運在山路上與機車們競速,咻咻咻地飆車。怪不得開機車的羅毓嘉水準如此之高。優勝劣汰,物競天擇。活下來的,都是精華。後來,我們在過馬路時都很謹慎,大概是因為對自己是否精華還存有疑問。萬一被淘汰,就虧了。
英雄無敵g="EN-US">
這裏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我家住海峽對面的鼓浪嶼中華路,然而花蓮也有一條中華路——隻是路牌是繁體。街上滿是小吃攤,卻缺少垃圾桶;這裏的地鐵叫做捷運,公交竟然也叫捷運。士林夜市上,春捲叫“潤餅”,咳嗽藥水叫“黑松沙士”,所有怪誕食品中超級無敵霹靂好吃的第一名叫“花生卷霜淇淋”。
車站附近都有賣飲料,捷運上卻不可以喝飲料。雖然違者罰款,但飲料在手,我總是忍不住低頭去喝。可見,這裏的政府在引人犯罪的方面更有經驗。
這裏的雞排很大,涼麵卻很小。排著長長的隊,我們在這頭,食物在那頭。臺灣同學得意地問我們:你們大陸也會這麼老實地排長隊嗎?我自豪地說:我們的隊不長,但是很粗。
這裏的書店24小時營業,可是我們住的福音園11點關大門。換句話說,人們的生活如此向上,如果不早點回來陪伴天主,就要被迫去書店自修到天亮。於是,不那麼好學的我們每日行色匆匆。
我們是不是可以走慢點。
臺北是不是也有另一種速度,可以讓人捕捉到熟悉的溫婉?
儘管捷運四通八達,然而以自己的雙足去丈量這片土地,才是切近臺灣的最好方式。大衛·哈威講“時空壓縮”,可見臺北也有舊時代的慢動作重放,一遍又一遍。我們腳步放緩。擺蕩不定的光影也漸次定格。
去溫羅汀書店下車步行。臺北雖然不大,但書店卻並非一蹴可就的距離。不愧是“兩岸文學鐵人交流營”。誠品、茉莉、政大、舊香居、水準、古今、唐山,一連串的朝聖之旅,我們三拜九叩、屁顛過去。一路陽光燦爛,心情明媚。
溫羅汀的佈局讓人迷失。但熱情的碳烤披薩店老闆和店內四位殷勤的客人為我們七手八腳地指了方向。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指路人可以比問路人還多。最終,在前有書店誘惑,後有一群熱心老闆的鞭策下,我們再次用臺北的路面狠狠按摩了腳底闆的湧泉穴。是因為受人滴水之恩,就要“湧泉”相報?
許榮哲描述事物喜歡用“不行”,比如“這本書好看到不行”、“大陸領隊的黃色笑話多到不行”。反正這一次,我們徹底步行到了不行。
為書店放棄,我們放棄淡水。這等於放棄了與顏訥在海邊共賞斜陽的機會。不知是我們還是顏訥,會更感惆悵呢?最後一日的自由行,我選擇了唐山書店。大概是在離開臺灣之前,最後一次給自己補課。
不得不承認,我與臺灣文學相知未深。黃蟲通常列舉到第三個作家,我已不好意思再說“沒讀過”,隻能老臉一紅,咳嗽連連。下次去書店,隻好拼命搜羅60一代小說家們的大作。(出於這種莫可名狀的慚愧,連《漂泊的湖》都不好意思拿給作者簽名。希望作者能夠自覺簽字,然後海運過來——當然,我絕對不會說一些“我會寂寞而死”之類的話來威脅他。)儘管奕樵、宥勳體貼地送我們《馬皇降臨》,明原也應允替我繼續搜羅台版書籍,心中的緊張感與不安卻從未散去。
原本大可不必如此在意。大概是因為那一夜,見識到了你們的光芒。
那一夜,我們讀彼此的作品。
湯舒雯和顏訥的房間。
我推門而入的時刻,賊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在顏訥與舒雯之外,床上還小狗般趴著趙弘毅、羅毓嘉、陳柏青,人手一份作品,讀得渾然忘我。從我的角度看去,除了兩位女生歡迎的笑臉,隻看到三個光怪陸離的屁股,隨閱讀節奏各自聳動不已。
儘管“玉璽”湯舒雯一個勁地喊“陳思陳思,你也一起上來坐啊”,但一張雙人床擠上五人已是極限(比如佑軒早已放棄,自願撤退到椅子上做PPT)。我繞床三周,還是找不到登陸地點。三個屁股則因為早早占了好位置,顯得尤為趾高氣揚。
這一詭異的場景,實在會讓人讚美文學的感召力量,以及這批青年作者的赤膽忠心。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這張曾經擠滿五位青年才俊的小床,會變成臺北最富盛名的文學地景。
我才知道,觀光的時候可以慢點,追趕你們,卻要更快些。
原來臺北擁有一種複合的速度。陽光下的小徑與書店,是幾十年不變的慢動作重放。然而這群瘋狂的讀書人,卻是快節奏的。如饑似渴,敲骨吸髓。如此之快,一旦你遲來片刻,文壇就被他們占滿了。
就像那張大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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